事情的開始~ <--關於這部落格的故事,這篇是最簡單的介紹

2012年8月21日

後來怎麼了

遲到的遺書 

1950年代白色恐怖三案

撰文:鄭進耀 
攝影:賴智揚

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害家屬,在90年代開始獲得國家賠償和名譽平反,但事情結束了嗎?2002年檔案法施行後,許多家屬開始申請受害者檔案,四年前,家屬意外發現有遺書未歸還,經多次抗爭,今年開放申請發還,但事情結束了嗎?

遲到60年的遺書是家屬們拚湊半世紀前家人的情感連繫,而這些遺書的背後,還有受難者對當年事件真相的渴望,沒有真相,沒有凶手,如何談原諒?只有把歷史攤在陽光下,才有結束的一天。

黃春蘭的父親死於白色恐怖,這件事猶如一副巨大牢籠,家人受到長期監控。

事件經過

國民黨軍隊撤退台灣後,1950年代、1960年代開始逮捕共產黨、台獨和民主改革等政治運動及嫌疑者。其中1950年代發動整肅匪諜,當年許多台籍菁英僅是思想左傾便被逮補入獄,有些則是遭人惡意構陷,光50年代據估計有4千多人遭處死,8千人以上被判10年以上到無期徒刑。當年槍決日期後3天內要到刑場領屍,礙於交通及資訊流通不便,許多家屬不知道或者來不及領屍,屍體便被草草掩埋於台北六張犁公墓,直至1994年被人發現。


國家檔案法施行後,白色恐怖相關檔案仍多所限制,2008年因黃溫恭後人極力爭取發還遺書,今年開始,檔案局「主動發還」遺書,計177件,但因時間過久,僅有60餘件申請。


黃春蘭剛出生還在母親懷中,父親即遭槍決,父親在全家福照片中永遠缺席了。右為大姐,左為大哥。(黃春蘭提供)

黃溫恭在滿滿二頁的遺書中,訴說對未謀面的小女兒不捨的情感。(黃春蘭 提供)

終身恐懼

黃春蘭,六○歲,大專副教授,高雄

父親:黃溫恭
牙醫師,中共台灣省工作委員會燕巢支部案,一九五三年槍決

「春蘭!認不認我做爸爸呢?慕愛我嗎?慚愧的很!我不能盡做爸爸的義務。春蘭!妳能不能原諒這可憐的爸爸啊?春蘭!我不久就要和世間永別了。 …臨於此時不能見妳一面,抱妳一回, 吻妳一嘴…我甚感遺憾! 長恨不盡!」


這是黃溫恭行刑前四個小時,寫給從未謀面的女兒黃春蘭的遺書,當時她只有五個月大。黃春蘭說:「我對父親原本是無愛,也無怨,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你要如何去怨一個一無所知的人?」當她見到這封事隔五十九年的遺書,黃春蘭頓時淚流滿面:「我在信裡,終於確定,爸爸雖然來不及抱我,甚至見我一面,但他還是愛我的。」她在滿滿二張信紙的遺書裡,證明了父愛的存在。

黃春蘭有一兄一姐,父親的死在家族裡是談論的禁忌,直到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祖父模糊告訴她,父親其實是死於政治事件,她也不敢多問。


黃春蘭的女兒為了追尋外公受難真相,意外在外公的高中同學找到這張學生照。(黃春蘭提供)

1950年代報紙時常有匪諜整肅的新聞。

意外


直到黃春蘭的女兒張旖容二○○七年在一場由「二二八紀念基金會」主辦的〈再見,蔣總統〉的文物展上,在一份五○年代槍決的政治犯名單中,發現了外公黃溫恭的名字,這激發了她的好奇心,以家屬身份向國家檔案局申請外公的檔案資料,數百頁的檔案裡夾了五份遺書,檔案局不願歸還,黃家親族四處奔波、開記者會,歷經二年八個月,遺書終獲歸還。


目前在英國念化工碩士的張旖容說:「也許是因為我們這一代包袱少,網路科技又發達,找資料比較有效率。」沒想到上一代的歷史謎團是靠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生一路拼湊真相,她在外公的判決書上還發現,原本判刑十五年,卻因為蔣介石紅筆批示,改為死刑,她質疑:「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去檢討加害者是誰?」

只是有些事已經來不及。黃溫恭妻子失智多年,黃春蘭在病榻旁念了父親的遺書,母親毫無反應。她怨恨無情的命運嗎?她會覺得丈夫的犧牲是遺棄她嗎?沒有人知道母親的心情,「因為她害怕家人再受牽連,選擇一輩子不說。」當時,警察三天兩頭就會上門做「戶口調查」,她養成了隨身帶著小包包,裡頭放了一張身份證以備檢查。

失智的這些年,母親每天仍會拿出身份證反覆確認,直到身份證的四角都磨花了,證件都被折爛了,黃春蘭看不過去勸她:「媽,不要擔心,不見的話,我再幫你辦新的。」母親卻反覆答著一句話:「警察就要來檢查了,丟掉會被捉去關。」她什麼都忘了,卻只記得恐懼,直到三年前去世。



郭素貞日前投書媒體,認為遺書發還過程過於繁瑣,雖得到檔案局回應,但她要的不只如此,她更想知道父親遇害的整個歷史真相。

感念長工

郭素貞,六十五歲,退休老師,台北
父親:郭慶

雲林貓兒干國小校長,中共台灣省工作委員會虎尾地區莿桐支部案,一九五二年槍決「親愛的吾妻:(一)夫妻中途而別,對不起您,請您原諒。(二)假如可能,希望您再婚!(三)志遠、素貞的將來一任您,託您設法使他們姊弟進學吧。(四)一個人總是要死的,請你們不要過度傷心。(五)祝健康!幸福!」

避談

郭素貞談論起父親的往事,不時壓低聲音,又不時站起來觀看院子裡母親的動靜,「我媽雖然有點失智,但有時候又很清醒,知道你們要來聊父親的事,她早上還擺了臉色,說過去的事有什麼好談的?」

母親幾年前狀況好的時候,老跟郭素貞叨唸父親的不是:「我媽的情感很微妙,她似乎覺得我們說爸爸為理想犧牲就是在否定她這幾年的辛苦,好像只能藉由否定他,才能證明自己的受苦是有意義的。」郭素貞也想,假若遺書能早幾年發還,母親看到父親在信中的歉意是不是會稍感寬慰?

郭素貞對父親的遺書是有意見的:「我原以為他會寫很多,沒想到只有幾張紙上條列式寫了數行而已。」父親交代母親改嫁,並要兒女孝順媽媽,很普通而家常的交代,郭素貞在字裡行間裡找尋父親的各種弦外之意:「第一封信是寫給媽媽,代表最掛念她,他信尾祝我們快樂幸福,我一開始是有點生氣,沒有你了,怎可能幸福?後來又想,爸爸是希望我們在最困難的狀況下也不要忘記要讓自己快樂和幸福的可能。」

她不只想要遺書而已,「還希望檔案局徹底公布資料,我想知道為什麼那個年代,會發生這樣的事?」目前檔案資料僅部分對家屬開收,研究者則需要重重關卡申請方能看到「部分資料」。郭素貞講得有些急:「我兒子那輩已經不太關心阿公發生什麼事,也許到我們這一代再不做些什麼,歷史就到這裡為止了。我們不是要錢,也不是為了清算誰,只是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郭素貞的父親留了五封遺書,第一封是給母親,表示最掛念她。(郭素貞提供)

找墳

父親被捉時,郭素貞只有三歲,弟弟四個月大,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上台北念大學時,開始找遍當時的各種資料,最後只在李敖的書上找到數行資料:「虎尾支部案遭檢舉共有三十餘人涉案,包括…、郭慶、…。」父親當時是國小校長,母親是學校老師,父親後來加入共產黨,又被同志出賣。「那個人無罪釋放,我媽跑去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方說,沒辦法,到了那個地方你不想說,也得說了。」

母親在郭慶遇害後幾年便改嫁給一個外省籍的警察,「這也許是媽媽特別的用心,以前我們家的戶口名簿被紅筆註記了滿滿的字,嫁給繼父後,就不再有紅字了。」郭素貞因為跟著媽媽改嫁,才有機會念大學。

弟弟因為是男丁,被留在祖父家,後又因祖父母年長,八歲送回母親家,但因分離太久,生疏了,無法與繼父相處,又送到外公外婆家,「我媽常說,弟弟很可憐,受了很多苦,其實媽媽很內疚。」一九九三年台北六張犁發現大批五○年代白色恐怖遺骸,在山溝邊找到一塊埋在土裡的小石碑,上面寫著郭慶的名字。墓碑下已挖不到先人的遺骸,她仍每年跟母親、弟弟來此掃墓,「這是我唯一可以接近父親的地方了」。

報恩

找到父親埋葬地點後,領了一筆白色恐怖的補償金,他們第一個想到的人是當年家裡的長工「司仔」。當時父親失蹤,人人視他們一家如瘟疫,避之惟恐不及,只有司仔騎單車載母親四處尋人,他擔心男主人不在,女主人帶著二個小孩會陷入困境,但又不敢光明正大接濟,司仔就偷偷在門口擺幾袋米,或幾袋地瓜。「我媽很感謝他,但這種身份怕跟人太公開往來,會牽連別人,我們三十年不敢連絡。」直到一九九四年領到補償金,母親親自到雲林找司仔,但依舊不敢進人家門,神神祕祕約在一處涼亭,拿了十萬元紅包要感謝他當年的接濟,「司仔回絕,說若是拿了紅包,恩情關係就斷了,在那樣的年代,我們遇到最不好的人,也遇到最好的人。」



溫萬金在行刑前,曾以毛巾包覆石塊攻擊獄卒,最後慘死刀下。(溫世動提供)

父親的相簿

溫世動,67歲,退休水電承包商,台北
父親:溫萬金
電器行老闆,鹿窟案,1954年槍決

溫世動父親的遺書還在申請中,他起身從箱子裡撈起一本相簿,這是父親在牢裡手工做的,行刑前從獄中寄回家中給家人留念,用明信片雕花的折頁,彩色玻璃紙襯底,「這張我
和媽媽的合照是寄到牢裡給爸爸看的,爸爸在旁邊貼了他自己的大頭照。」他沉默了,他們一家現在只能靠這樣的方式「團圓」了。

比其他受難者家屬稍稍幸運,父親溫萬金槍決後,母親領回骨灰,殯儀業者在溫萬金的衣服夾層裡找到遺書,上面直接寫明:「國民黨倒台,共產黨萬歲。」但他還是期待即將從檔案局發還的另一批遺書:「我對我爸知道得太少了,任何支字片語,我都想知道。」

溫世棟的父親溫萬金是台北市當年少見的水電行老闆,從上海、日本進口各種新奇的電器材料,生活相當優渥。八歲那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溫世動還記得很清楚,軍統局的人破門而入,搜走了一批東西,父親從後門逃走,軍警長住他家監視。
母親從貴婦變成幫傭賺錢,「別人笑我爸是共產黨,我就和人打架。」他們搬到破舊的三重河邊,撿人不要的蘿蔔皮炒菜,僅存一張父親遺照高高掛在牆上。「日子真的很難過下去,我小時候拚了命練游泳,想說有一天當兵到金門的話,我一定要游到對岸,算是完成父親的心願。」

因為身份敏感,他根本無法到金門當兵,倒是當兵時聽到班長談到圍剿鹿窟台共的事,他才依稀覺得父親可能在這個地方受難,但詳情仍一無所知。直到一九九一年中國時報刊登報導文學首獎作品〈鹿窟紀事〉(作者李昂),他在文章裡發現父親的名字,至此才瞭解父親當年曾出資支助鹿窟武裝軍隊。

父親從獄中寄出這本手工相簿,溫世動把童年全家一起到北投公園合照貼在上面。

溫世動多次前往中國旅遊,買了許多五星旗和毛澤東、解放軍的玩偶,像是另一種懷念左傾父親的方式。

尋跡

錯過了這些年,他始終沒有一圓泳渡海峽投奔的夢想,這幾年工作手頭寬裕了,帶著母親去上海、北京尋找父親的足跡,結果什麼也沒找到,「只有母親在北京的文物館看到一個女人照片,說這個人常來我家,我一看名字,原來是謝雪紅。」他還記得父親當年從上海買回來的新奇的美國奇異牌電扇,他開始逛上海舊貨場,想買這樣的風扇,好像看了這樣的風扇,便能穿越時光隔閡回到那段本應屬於他優沃無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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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壹週刊第584期採訪內容



2012年7月20日

往事並不如煙




1949.05.20
      台灣戒嚴
      台灣省主席兼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陳誠發布戒嚴令。戒
     
嚴令未送立法院同意,也未經總統公布。世界最長的
     
戒嚴時期,就建立在這一紙非法的戒嚴令上。
1949.06.21
      公布<懲治叛亂條例>
      其中第二條第一項將刑法明定的內亂、外患罪,加重
      至唯一死刑;第二條第三項將預備及陰謀犯加重至10
     
年以上。


故事,該從何說起?
17歲的疑問多年未解,空白成了禁忌,越是親近越難開口。
那年,翻閱到舅舅新書裡突兀的一句話:

我老爸當年被國民黨抓去槍斃!
黃大一大哉問如何催眠

「他」老爸等於我母親的老爸,也就是我應該稱之為「外公」的那個人。母親多年的沉默成了空白,想問也不知從何問起。帶著疑惑的我,北上求學、就業。秘密依舊是秘密,是家族裡不可言說的空白。

幕前、幕後審判­­——蔣介石是最高審判長

根據近幾年披露的大量官方檔案,白色恐怖的真相有重要發現:檯面上的審判機關——保安司令部(或警總)軍法處,其實只是幌子;真正決定政治犯生死的,是幕後操盤的國防部軍法局、總統府某小組和蔣介石。後三者層層上報,最後一定要蔣介石批示、蓋章才定讞;也就是說,蔣介石擁有最後生殺大權。

作業流程如下:軍法處按照特務機關刑求逼供所得的自白書,對涉案者預擬一份判決書草案,送交國防部軍法局;後者複審、擬具該案「內容摘要」並加簽建議後,形式上由參謀總長呈蔣介石批示;實際上是先送總統府小組複審並加簽建議,再呈蔣介石定奪。軍法處再根據最後的定案修改或維持原判,一切開庭審理都是虛應故事。換句話說,所謂的「叛亂案」就是以法律包裝的政治案件,通常在特務的刑求階段就定了調。

資料顯示,許多案件,軍法處的判決草案雖然狠厲,還不算大開殺戒;但層層上報就變了樣,輕罪判重,重罪判死。這些幕前和幕後的「法官們」,不是軍人就是特務,政治犯落到他們手中,自然凶多吉少。但最荒謬的是,幕後的「法官們」根本連政治犯都沒見過、問過、求證過,憑什麼定他們生死?
人權之路 P41

光陰荏苒,自認萬世千秋的政黨,也終究輪替。部分檔案開始展出,輕輕揭起歷史一角的傷口,觸目驚心,血肉模糊。

黃溫恭死刑,於如擬。       

                    
蔣中
正印          五、四
再見 蔣總統——反共‧民主‧台灣路 2007年《巡迴展》


好一隻硃砂筆!一行字,一方印,從生到死。你,憑的是什麼?

而我,以及我們全家,直到那年,才知道,憑著一支筆就奪走外公性命的人是誰!我母親說她課堂前收到她堂妹的電子郵件,當下她幾乎無法站立授課。原來,原來,他曾有機會活下來,見見這個他從未見過的小女兒。然而,蔣介石的五個字,粉碎了這一切。家,從此再不得圓。


「我的身分證呢?」「你有沒有看到我的身分證?」
『阿嬤,你記不記得我是誰?』
…………………」「我不記得了,我要找我的身分證!」「你不知道,在家裡要是沒有身分證,警察上門臨檢會被抓走的。」

阿茲海默症的侵襲,讓她我的外婆,認不得親人,僅剩的執念就是找身分證。來不及開口問的是,過去她遭受到多少的監控和煎熬?每當外婆如驚弓之鳥的尋找身分證,身為家屬的我們,心如刀割,又奈何?



留給心愛的清蓮               1953.5.19 
永別的時到了。我鎮壓著如亂麻的心窩兒,不勝筆舌之心情
來綴這份遺書。過去的信皆是遺書。要講的事情已經都
告訴過妳了。臨今並沒有什麼事可寫而事實上也很難表現
這心情。我的這心情妳大概不能想像吧……

無奈只抱著你的幻影,我孤孤單單的赴死而去了。
我要留兩三點,奉達給最親愛的妳,來表現我的誠意。
蓮!我是如何熱愛著妳阿……這是妳所知道的。踏碎了
妳的青春而不能報答,先去此世……唉!我辜負妳太甚了!
比例著愛情的深切 感覺得慚愧……
蓮!我臨於此時懇懇切切地希望妳好好的再婚。希望妳
把握著好對手及機會,勇敢地再婚吧! 萬一不幸,沒有碰
到好對手,好機會,亦為環境等而不能再婚的時候,妳也
不必過著硬心、寂寞的灰色的生活。我是切切祈禱著妳
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總而言之,妳需要邁進著妳
自己 相 信 最幸福 的道路才好。
黃溫恭 遺書之一

六年的夫妻,換來五十六年的死別。終其一生,外婆從未見到此信,也不曾再婚。歷史沒有如果,但如果,信能在當年,送達外婆的手中,是不是,外婆可能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2008年,秋。我緩緩敲著鍵盤,在網路上敲下這段過程,從生到死,從軍法審判的十五年到蔣介石手中的死刑。從日本留學歸國的年輕醫師到蔣介石眼中的「匪諜」,終至命喪馬場町。素昧平生的熱心網友,寫信告訴我可以去哪裡申請相關檔案。翌日,我走訪國家檔案局,帶回厚厚的四卷複印本卷宗。於是,我讀到了:

我的死屍不可來領。我希望寄附台大醫學院或醫事
人員訓練機關。我學生時代 實習屍體解剖學得
不少的醫學知識。此屍如能被學生們解剖而能
增進他們的醫學知識,貢獻他們,再也沒有比這
有意義的了。以前送回去的兩顆牙齒,可以說就是
我的死屍了。遺品也不必來領。沒有什麼貴重值錢的,
予定全部送給難友們。謝謝妳的很多小包、錢、及信。對不起。
嗚呼!最後的時間到了…緊緊地抱擁著妳的幻影我瞑目而去……
再給我吻一回!喊一聲!清蓮!
黃溫恭 遺書之一

那是夜半,止不住的淚水從我臉上滑落。究竟是怎樣的政府,要取走他的性命,而他,又是如何的想著要貢獻自己。對三十三歲,方當盛年的他,我相信那送回去的兩顆牙齒,不會是自然掉落。但,我已無法思考下去,究竟當時,又是何等非人的遭遇。而他,是我的血脈至親。

奪命槍聲——馬場町、安坑刑場
19501959是白色恐怖最血腥的十年。每隔幾天就有一批人,大清早被獄卒押去出庭,草草聽完死刑判決,隨即載往刑場槍決。槍決時間通常是卯時(凌晨57),曾有一天槍斃18人的記錄(1951.06.29,蘇藝林案)
這些死刑犯被押赴刑場後,都被拍下槍決前、槍決後的照片,送交總統府「備查」,證明當局要殺的人,確實從地球上消失。槍決後,屍體由台北唯一的極樂殯儀館運回來,再通知死者家屬限三日內領回,並索取巨額贖屍金(名為修補屍體槍口的費用)。逾期未領,則交給國防醫學院浸入福馬林池,三個月後以臨床實驗之名交付解剖。許多家屬付不起贖屍金的遺體,或是隻身來台的大陸人遺體,就此成為解剖材料,然後草草掩埋(目前已知掩埋地點為台北市六張犂亂葬崗,共三處)

這些死者,生逢亂世離憂,死時無人收埋,背負叛亂汙名,悠悠數十年又無人祭弔,可謂集世間悲劇之大成,也是白色恐怖最深的嘆息。
人權之路 P46
我翻閱著從檔案局申請來的檔案:

死亡人姓名:黃溫恭;領屍人姓名:無;備考:本館代理。

受文者:總統;事由:為叛亂犯陳廷祥等業已執行死刑謹檢附執行照片及更正判決轉請核備;二、茲據該部……號呈以業將叛亂犯陳廷祥黃溫恭兩名於四十二年五月二十日綁赴刑場執行槍決檢呈執行照片暨更正判決請核備。三、謹將上項執行情形連同受刑人陳廷祥黃溫恭兩名生前死後照片各一張……


我從沒想過,我見到他生前最後一張相片,竟然是在這情形之下拍攝的。照片很小,然而,我卻分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見不到驚慌懼怕,反而是某種安詳的篤定。無從想像起,那最後一夜,他是如何度過的?公文寫到,夜半兩點開庭,六點執行。想來就是在這四小時之中,他寫下那五封絕筆信。然而,卻到不了他親愛的妻與子手中。天地何以待他如此?

時隔五十六年,才由我他的外孫女,從國家檔案局手中,首次見到這些信件的複印本。就夾雜在那四本公文、判決書、筆錄以及財產沒收清冊之間。在此之前,我們全家族沒有人知道他曾寫下這些信,更別說完成他貢獻大體,遺愛人間的心願。往事,就這樣被湮沒了半世紀……

隨後我追尋著一點一滴,拼湊起他過往的輪廓。他出生在高雄路竹後鄉村,是村長的長子。自幼,中醫師兼任村長的父親對他疼愛有加,台南二中畢業之後即送他赴日求學,他就讀於當時的日本齒科專門學校(今日本齒科醫學大學)。畢業後正逢戰時,他被徵去東北擔任軍醫,也因此除了齒科醫師執照之外他還領有外科醫師執照。戰後返國開業,當時是路竹鄉第一也是唯一的一位牙醫師。娶了長榮女中畢業,在小學任教的楊小姐,先後生下一男兩女。後舉家遷至屏東縣春日鄉擔任衛生所醫師。故事,本應到此成為幸福美滿的結局。

然而,那是個動亂的年代。緊接著二二八而來的清鄉、戒嚴,一步步地絞殺了整個青年世代。他和最要好的二中同學陳廷祥(燕巢人),就這樣走入了死亡的旅程。整個「叛亂」案件以燕巢鄉公所為中心,被指為台灣省工委會燕巢支部,而他則是介紹陳廷祥參加組織的人……最終,要好的兩個人同年同月同日死於同地。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許下過結拜的誓言?但,如此的心願,不要也罷!

我開始追尋著任何蛛絲馬跡,那怕是只有些微。日本齒科大學沼部教授接到我的去信之後熱心的幫我找出他那年級的生活相冊以及一張他親填的生活調查表。更在我到東京拜訪時,帶我到他們地下室的圖書館,讓我能親自看看外公當年的筆跡及照片。遺憾的是大學圖書館中剛好沒有收錄到當年畢業紀念冊,沼部教授又連絡上他曾經的學生,他學生的父親是外公的同學,將畢業紀念冊寄到教授辦公室,再由教授掃描給我。外公的同學並提到他為人相當的樂觀幽默,是很開朗的一個人。在追尋的旅程上能遇見這些貴人的幫助,我感激不盡!

2010年,元旦假期,我走訪屏東縣春日鄉。去的冒昧,但見到了現任鄉長的母親高杏桂女士,當時春日鄉衛生所護理長。她說,外公是半夜被抓走的,隔天起來大家找不到人,後來才知道他被抓走。同案的呂碧全先生,當時十七歲,岡山中學學生,現在還住在燕巢舊居。他說,外公生前交代了他兩件事,一件是請他告知某人,我已經為台灣犧牲了,未來請你們加油。第二件事是請呂先生能持續他在山上栽培香菇的研究,他說,孢子分裂的關鍵就在培養基,如果你能持續研究就能栽培出養殖香菇。呂先生說他後來的確有研究培養基,不過種的是蘭花而不是香菇。我也拜訪了陳廷祥的弟弟陳廷淵,從他收藏中看見了當時的台南二中畢業紀念冊。照片裡的外公,戴著白線帽帥氣的模樣,和十七歲的我,幾無分別。陳廷淵說當年他總是跟著他哥哥還有我外公一起去郊遊,六十年前有相機的人家不多,他們是燕巢的大戶因而照了相當多的照片。只是,在哥哥被捕之後家人怕事就都燒掉了,一張也沒有留下來。除了惋惜,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母親說,她五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是從我手中接過去的,來自父親,最初也是最終,唯一的一封遺書。五十六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存在,雖然和父親從未見過面,但是依舊能感受到他的愛。而這份愛,遲了半世紀。

最疼愛的春蘭 1953.5.19
妳還在媽媽肚子裡面,我就被捕了。父子不能相識!嗚呼!世間
再也沒有比這更悽慘的了。雖然我沒有看過妳,抱過妳,吻
過妳,但我是和大一、鈴蘭一樣疼愛著妳。春蘭! 認不認我
做爸爸呢? 慕愛我嗎? 慚愧的很!我不能盡做爸爸的義務。
春蘭!妳能不能原諒這可憐的爸爸啊?
春蘭!我不久就要和世間永別了。用萬分的努力來鎮靜
心腦,來和妳做一次最初而最終的紙上談話吧。我的這心情
恐怕妳不能想像吧! 嗚呼!臨於此時不能見妳一面,抱妳一回,
吻妳一嘴…………我甚感遺憾! 長恨不盡!
黃溫恭 遺書之二

我從未想像過事情會有如此發展,當初只是憑著一股意念,想弄清楚,究竟我這素未謀面的外公發生過什麼事情。然而,隨著一步步的追尋,彷彿,他又活過了一次。對我而言,他不再只是母親身分證上父親欄的三個字而已。而是,曾經,確確實實存在過,有血有肉,哭過、笑過、愛過、恨過的一個人。青史,本不應該成灰。身為他的子孫,去追尋及探索這些塵封往事,我責無旁貸。也感謝這一路走來,對我伸出援手的許多朋友、貴人們。沒有你們,這趟旅程我是無法獨力完成的。


謹以此文,紀念我親愛的外公。
你流的血照亮著路,我們繼續向前走。